良性生活 | 每一场灾难的遗址上都要建座公园

Original 云也退云也退 2022-04-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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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

性

生

活

每一场灾难的遗址上

都要建座公园

我们的父母辈

很少有患抑郁症的。

对此，

黄赌毒要记上一大功。

问题少女的左腕子上有一道疤。平时看不见，藏在她的铜手环底下。那个手环大概是前男友给的吧，我从没问过。我极少过问身边人的往事，却经常思考宋江杀阎婆惜时的手感是怎样的。这算一种什么心理呢？

不过她后来主动告诉我，上大学的某一年吧，跟她妈妈火烧火燎地吵了一架，回到学校后，自己拿刀片狠狠划了几下。

“这样，”我说，“你为什么不当着你妈的面划呢？”

“我反应慢呗。等我想到要割腕子的时候，我妈早就去打麻将了。”

历史证明黄赌毒有助于人调整心态。不过，问题少女割脉的地方也还不错：晚自习的教室。现场的目击者至少有十几个，哪怕人人都晕血，有两个暂时不晕的也足够把她架到医务室吧。

这事让我看到了问题少女的另一面。她粗中有细，在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表象之下，是孜孜追求精准的行为效果。心理学上有个词叫“延迟满足”，我觉得在割脉这件事上，她做得堪称表率。那时候的法制杂志里常常有这样的故事，比如说一个男子被债主逼债，狂奔数十里，最后晕倒在了某年轻寡妇的门前。这也属于延迟满足。

大吵一架之后，问题少女对于亲情有了新的认识。母女的关系缓慢升温。现在，每年她都要请半个月假，把其母从高原上接来玩耍。用她的话说，在妈妈一点点变老的路上，离不开自己一个个前男友的见证。

“他们都是里程碑，”她说，“你是第五座。”

我简单计算了一下自己的位置。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，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嘛，再者说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。我很想知道那些在我之前的男子，都长着怎样的过客脸。

她曾经给我看过跟一个男人的合影，说：“你要是跟他同时出现，我就要好好考虑一下了。”

画面中的男子跟她几乎一边高，皮肤偏黑，眼睛很有神，穿着藏青色的拉链外套，嘴唇上有一点胡子。虽然基本是个平头，可我依然看得出来拍照那天的风很大。他们站在一块大石头上，背后有远山，问题少女好像有点想蹲下的样子，脸上显得局促，甚至慌张。

“你恐高吗？”我问。我估计她没想到我会这么反应。

“呸！”她生气地说，“我是青海人，我恐高？”

青海人也可以住盆地里嘛。中国这么大，地形是很复杂的。

这张照片带着特有的沧桑味，背面都泛黄。给我看照片的目的是什么呢？打击我的自信，还是想让我珍惜眼下的好时光？

“在哪儿拍的呢？”我仍然回避正题。

黄山。问题少女就去过这么一次黄山，而且之后也不打算再去。跟每个前男友相处，她都力争让节目不要重复。去过一次黄山，换一个人就去峨眉山。同样的地方不去两次，因为她是个容易触景伤情的人。

“黄山我都没去过。”我说。

“嗯，但我不能陪你去，”她说，“那天我们连同心锁都上了，你不能让我再见到它。”

她这次分手一定非常伤感，除了一张照片，她不想留下任何物证。但是，黄山的同心锁多了去了，远看是黄澄澄的一片。

“那又怎样呢？”她说，“那天我们自己带去了一把密码锁，红颜色的。”

一旦分手，再美好的时刻都成了不祥之兆。对此我的体会太深了。只要分过一次手，我就不再相信什么事情能永恒，就像酒瓶盖，打开之后就再也拧不紧了。

再说，见证是互相的。我想起问题少女的妈妈——那位粗声粗气的高原大妈：她在见过女儿的第二个、第三个男友之后，还会相信她能死心塌地地跟第四个过吗？

我是第五个，嗯哼。

我捏着她的右手手腕，觉得那里早晚有一天也会出一道疤。我努力驱散这种不好的想法，可是又情不自禁地会去想它。就像那首词里说的：才下眉头，又上心头，生子当如孙仲谋。

有一天我说：“我给你买个铜环，把右手保护起来吧。”

“不要。”她说，有一道疤是好事。她告诉我，因为人生地不熟难免受欺负，要是遇到棘手的情况，她就把左手上的疤亮出来：“你自己看，我是割过脉的人。”于是对方就退了。

咳，我摇摇头。女人啊，往往如此，想用自残来引起别人的恐惧和羞惭。女人被男人逼急了总爱大叫大嚷：“有本事你打死我呀！”说着话就拿脑袋往山墙上磕。一般情况下男人就软了。但遇到疯子或者作家，这招就没用。万一碰到个立邦漆的员工，他还巴不得你多磕几下，他好给你报个修墙皮的价。

问题少女见过的三教九流，其实比我更多。她说，她有一次亮出手腕上的疤，对方，也是位女士，慢条斯理地把围巾摘了下来。“你猜怎么着？我十六岁才割脉，人家九岁就自刎过，”她说，“我在她面前就像刚入行的人一样。”

我把四根手指都放进牙关里咬了。要不要这么猛啊？

“受虐待太深呗。”她说。

我真不知道，那些从小受虐的人是种怎样的心情，他们肯定将不会相信自己能被社会所善待。这要比我对爱情的悲观态度严重多了。他们长大以后，处理伤痕也是一门学问。

听问题少女说过后，我对那些丝巾扎脖子的人都有了新的看法。特别是那些崭新的、鲜艳的丝巾。用来铭记失恋，一张旧照片够了，用以见证自残的丝巾可得新一点，最好还是名牌，不要立邦，要爱玛仕。

必须让伤痕开花。后来，我每每见到某地着了惨烈的大火，事后公众建议建一个公园以纪念之的新闻，就想到自己。要纪念灾难，总得靠着栽花种树吧？那好，也请在我的伤心地（包括一间钟点房）放上一些盆栽，多肉，仙人掌，都行。手机短信分手的，就请赐它一分钟的彩屏，反正那年头的手机有这功能。只可惜，那些地皮用不了几年就重新卖出去盖新房了，你忘不了的，自有人来代替你遗忘。

“我妈下月来，”问题少女说，“她觉得你还不错。”

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，提醒自己不要太悲观。观看是相互的，这世上，谁跟谁都是看一眼少一眼。

“你欢迎吗？”

“我能不欢迎？作为一块里程碑，我坚持得够久了，”我说，“我明天就去理发。”

“你真想讨她高兴，就陪她打一圈麻将，不会可以学。”

我长这么大从没故意取悦过谁，但是，也许正是无意间借了麻将的力量，问题少女的创伤才不至于扩大成为阴影呢。想到这里，心中顿然冰消雪释。“麻将我不学了，”我说，“我教你妈下象棋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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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云也退
浙江大学出版社，2017年9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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